文艺复兴通常被视为西欧历史上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彼时的古希腊文化回归西欧,并重新塑造了西欧文明。然而,这是一个漫长、复杂的过程,并非文艺复兴时期一蹴而就。在此之前的11—13世纪则是第一个高峰期。这是相对落后的西欧积极学习其他先进文明的时代。而在这个时代,作为希腊文化和拉丁文化碰撞交融之汇合点的西西里则成为重要的翻译中心,大量古希腊文献在这里被翻译成拉丁语。
西西里能够成为希腊语文献的翻译中心,与其有着悠久的希腊文化遗产密切相关。早在上古时代,西西里就在古希腊历史和文化中占据重要地位。在拜占庭时期,西西里的希腊文化得以继续发展,与君士坦丁堡在文化上具有同质性。源于此,663年拜占庭皇帝康斯坦斯二世意图将首都迁回西部时,选择将宫廷设在叙拉古;732—733年,拜占庭统治者与罗马教宗决裂时,将西西里等地划拨给君士坦丁堡教区管辖。此后,西西里虽然历经穆斯林两百余年的统治,但西西里东部一直生活着许多讲希腊语的基督徒,留存着丰富的希腊文化遗产。12世纪翻译家巴勒莫的尤根尼乌斯正是西西里本地人,他将埃里色雷的女预言家的《预言集》从希腊语翻译成拉丁语。尤根尼乌斯还创作出1400行希腊语诗歌,由此奠定了其在中古西欧文学界的重要地位。
西西里位于地中海的中心位置,堪称文明交往的十字路口,希腊、拉丁、阿拉伯、希伯来文明在此交互融合,西西里的翻译运动在一定程度上是多元文化交往带来的自然而然的结果。诺曼人自11世纪后半叶统治西西里起,多数统治者尊重岛上的文化多样性。西西里王国的缔造者罗杰二世在立法时充分考虑到“王国臣属民众的多样性”;卡塔尼亚主教约翰在1168年对此予以确认,指出“拉丁人、希腊人、犹太人和萨拉森人,分别按照自己的法律得到审判”。巴勒莫被称为“由讲三种语言的民众组成”的城市,王国内许多重大事件以三种语言记录,纪年时同时标注西方拉丁世界盛行的耶稣诞生纪年法、拜占庭帝国的上帝创世纪年法、阿拉伯人以徙志为元年的伊斯兰历。多种文化的交融为翻译运动提供了绝佳的文化氛围,能够使用两种或三种语言的知识分子成为翻译活动的践行者。尤根尼乌斯“精于希腊语和阿拉伯语,在拉丁语方面也不无造诣”,除了希腊语文本,他还将少许阿拉伯语文本翻译成拉丁语。
西西里在翻译运动中的重要地位与拜占庭帝国密切相关。拜占庭帝国延续古代希腊罗马文化,就文化发展程度而言,遥遥领先于彼时的西欧。拜占庭帝国在多个维度直接或间接地推动了西西里的翻译运动。
在文化层面上,拜占庭帝国是西西里进行翻译运动时获取希腊文本的重要来源地之一。拜占庭帝国在9—12世纪先后出现马其顿文化复兴和科穆宁文化复兴,大量古希腊文本在这一时期得到抄写、辑纂和评注。文本的保存是古希腊文化传承和向拉丁世界传播的基础。君士坦丁堡牧首弗提乌斯编纂的《群书辑要》中收录了多达99位作者、122种古希腊作品,许多古希腊文献由此才得以留存至今。亚里士多德的《工具论》与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以及琉善、阿里斯提德、伊索克拉底、德摩斯梯尼的诸多作品,保存至今的最古老抄本均来自拜占庭帝国的这两次文化复兴时期。拜占庭帝国对古希腊文化的传承,推动了11—13世纪欧洲东西部之间的文化流转。《苏达辞书》《农业志》是10世纪拜占庭帝国对古希腊知识体系的汇纂成果,其中的部分章节在12—13世纪已经被翻译成拉丁语。诺曼人统治下的西西里与拜占庭帝国长期存在直接联系,这便于他们获取希腊语文本。如威廉一世统治时期,卡塔尼亚的执事长亨利库斯·阿里斯提普斯奉命出访君士坦丁堡,拜占庭皇帝曼努埃尔一世将大量希腊语文本作为外交礼物惠赠该执事长,其中就包括托勒密的《天文学大成》,之后西西里多位学者合力将它译为拉丁语。
在政治层面,西西里统治者以拜占庭帝国为典范,从而推动了西西里宫廷对希腊文化的热衷。11世纪,意大利南部逐渐摆脱拜占庭帝国的控制,被纳入诺曼人的统治之下,由此成为连接拜占庭帝国与西西里的桥梁。西西里统治者效仿拜占庭帝国的宫廷礼仪、官僚体制等,他们鼓励卡拉布里亚地区讲希腊语的人口来西西里定居,促使岛上希腊人口增长,特别是在巴勒莫和米塞纳等大城市。这进一步推动希腊文化在统治阶层盛行,西西里宫廷中许多重臣都是希腊人,例如王国的首席大臣安条克的乔治和罗杰二世的授业恩师克里斯托杜鲁斯。因此,虽然拉丁语、希腊语和阿拉伯语最初都是西西里王国的官方语言,但希腊语受到统治者的格外青睐。据现代学者统计,罗杰二世统治期间颁布的特许状约有75%~80%用希腊语书写。除了罗杰二世,威廉一世、弗里德里希二世、曼弗雷德都热衷于希腊文化。他们建造图书馆,收集古希腊手稿,授意学者对这些手稿进行研究和翻译。多部译本正是给西西里国王的献礼。例如某位身份不详的译者雅尼斯翻译了亚里士多德的《后分析篇》,他在序言中提到这项工作是国王的安排:“如果拉丁世界能够从我的翻译中获益,那么这份荣誉属于您。因为我承担这项翻译任务并非为了金钱或虚名,而是出于您的要求。”根据手稿信息的记载,米塞纳的巴塞洛缪将托名亚里士多德的《面相学》从希腊语翻译成拉丁语,发生“在最高贵的曼弗雷德的宫廷中”,他是“遵从西西里这位最受爱戴的国王、热爱科学者的指示”。统治者对古希腊文化的热衷是西西里翻译运动的重要助力。
西西里是11—13世纪拉丁世界最活跃的翻译中心之一,当地翻译家所翻译的文本涉及多个学科领域,其中主要集中于哲学和自然科学。在哲学领域,西西里最著名的译者是米塞纳的巴塞洛缪,他翻译了《大伦理学》《论问题》等八部托名亚里士多德的作品。亚里士多德的《后分析篇》和《逻辑学》、柏拉图的部分作品,也被译为拉丁语。亨利库斯·阿里斯提普斯在大约1156年翻译了柏拉图的《美诺篇》和《斐多篇》,这是中古学者首次将这些文本翻译成拉丁语。除此之外,第欧根尼·拉尔修的《名哲言行录》以及阿那克萨戈拉、塞米斯提乌斯、普鲁塔克等哲学家的作品也被译介到西欧。在自然科学领域,除了《天文学大成》之外,还有许多作品首次被翻译成拉丁语,如欧几里得的《已知数》《光学》《反射光学》,普罗克鲁斯的《机械论》,亚历山大里亚的希罗的《压力机械》,亚里士多德《气象学》的第四卷,等等。此外,米塞纳的巴塞洛缪翻译了希波克拉底的部分医学作品和有关兽医的论著。从翻译的作品主题来看,西西里的译者更注重现实需要,其出发点并非尚古情怀。可以说,对实用价值的追求是该时期翻译古希腊作品的关键驱动力。
在11—13世纪西欧的翻译运动中,知识分子主要是将希腊语和阿拉伯语的古希腊哲学和科学作品翻译成拉丁语。以往人们多强调阿拉伯语在此次翻译运动中的媒介作用,但西西里翻译中心多部从希腊语翻译而成的作品同样展现出较大的影响力。在15世纪之前,上述阿里斯提普斯的拉丁语译作《裴多篇》和《美诺篇》是西欧了解这些作品的唯一路径,彼得拉克等人文主义者依赖的均是这一版本。在中古时代广为人知的欧几里得的《已知数》《光学》《反射光学》,亦是在该翻译中心完成的译自希腊语的拉丁版本。将承载古希腊知识的作品直接从希腊语翻译成拉丁语,是了解古希腊知识更为可靠的路径,这种理念在西欧社会逐渐得到认可,并最终在文艺复兴时期引导知识分子全面回归希腊语文本。这种认知的形成,可以说是西西里翻译中心在11—13世纪翻译运动中为拉丁世界带来的另一项宝贵财富。